【MK║Elias】02- Falily Tree
坎德雷瓦家的庭院裡栽種著兩棵樹,蘋果樹與白楊木。
伊利雅斯在夏日從PRO-KID來到這個家。
直到來年春天,他才知道那兩棵分別是屬於維里希與狄禰特里斯的樹。
「你也該有棵樹,伊利雅斯。」梅雨季後那個週末,黑髮的監護人帶他去了趟花市,讓他挑選自己喜歡的木種。「家庭成員每一個都該擁有自己的樹。」
「為什麼?」走在花市裡,當時還不明所以的伊利雅斯隨口問了一句。
身旁那討人喜歡的金髮手足立刻回以詠嘆調般的語氣:「研究指出大腦用進廢退,我親愛的伊利雅斯,我想你應該引以為戒。」
「我會的,維恩寶貝。」伊利雅斯拋回了一個充滿感情的隔空親吻,「畢竟你這麼鮮活的例子就在面前,我實在無法不為此戒慎恐懼。」
正當維里希準備回嘴的時候,一家之主的發話令他安靜了下來。
「去挑棵喜歡的樹,伊利雅斯。」狄禰特里斯語調淡淡,伸手摸了摸孩子略長的紅髮將耳側的髮絲理順,而後將一綹滑落的瀏海撩回他耳後。
「回家以後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後來伊利雅斯為自己挑了顆櫻桃樹,是甜櫻桃(Prunus avium)。
回到家三人合力將櫻桃樹移植到庭院裡蘋果樹與白楊木旁邊的時候,伊利雅斯才被告知、這棵櫻桃樹從此將成為自己的象徵,生長在坎德雷瓦莊園的庭院裡面。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狄禰特里斯!」紅髮少年抗議。
這時他突然覺得這個當初為了食用價值(「櫻桃酒!」)所做出的決定有點蠢,相較於這棵樹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而言。
「我為什麼要,伊利雅斯?在我看來這是你最誠實的選擇。」伊利雅斯從來沒看過他向來體面的監護人弄髒自己的手和臉,但在這一刻狄禰特里斯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勞動後的園丁一樣帶著灰塵與汗水,而且滿手是泥。
「放鬆一點。這是我們的家,我想我不需要給你任何機會裝模作樣。」
如果不是監護人黑眼睛裡的神情太過頑皮,如果不是親愛的手足笑得像是有一整個波吉企鵝家族正在庭院裡倒立跳草裙舞──我會被感動的。伊利雅斯盯著自己的櫻桃樹絕望地想著。
不過,日後當他知道狄禰特里斯口味上喜歡櫻桃勝過於蘋果的時候,他還是竊自沾沾自喜了好幾天。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種櫻桃樹在結出湛紅櫻桃前會先開出純白色的花。
隔年春天,這個屬於大自然的事實令伊利雅斯震撼許久。
連帶的,每年櫻桃花開的時候都會被維里希取笑一陣子。
當你為自己選了一棵樹,偏偏樹上會開出與你本人完全不相符也不相配的純白小花,對個16歲青少年來說實在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
每年夏天,他們會採收庭院裡屬於伊利雅斯的櫻桃。
到了秋天,正是維里希的蘋果熟成的季節。
這段期間,狄禰特里斯的白楊木始終靜靜地矗立一旁,像個守護者。
冬天當他們坐在落地窗前看雪,會用熱茶、香料酒、釀櫻桃與蘋果果醬搭配美味的小餅乾──只有這時候伊利雅斯肯稍微承認維里希比自己強一點,起碼他永遠也學不會怎麼讓一袋麵粉變成像樣的玩意兒。
✂ ✂ ✂
如果家裡庭院有棵樹,季節會變成一件生動的事情。
而他們家有三棵。
伊利雅斯喜歡他和他們的樹,正如同喜歡他和他們的家。
春來。夏至。離秋。臨冬。
院子裡櫻桃熟紅,蘋果墜落,白楊木葉凋盡而後是一片的雪。
更迭過一年又一年──
那一年白楊木還沒開始落葉的季節,白楊木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一天蘋果樹的主人靠在白楊木下,顫抖著雙手飛快敲擊膝上的筆電鍵盤。
好幾次他的動作遲滯下來以雙手用力掩住臉,伊利雅斯彷彿看見整株白楊都隨著那不住弓起的單薄背脊戰慄起來。
「解得開嗎?」
當伊利雅斯帶著水和熱毛巾來到白楊木下盤腿而坐,他的手足拒絕了毛巾卻喝下遠比生理需求更多的水;而後白皙的手背往溼淋淋的臉上一抹而過,泛紅的海藍色眼睛直直望著電腦螢幕。
「當然可以。」顫抖的嘴唇裡吐出了嘶啞卻堅毅嗓音。
透過那雙眼睛伊利雅斯看見裡頭有一整個世界正在崩潰,殘壁斷垣搖搖欲墜;唯一勉強支撐這一切不致崩塌的是維里希手邊電腦裡那段亂碼──
在他們接獲狄禰特里斯的死訊通知前兩個小時,這段亂碼悄悄地進駐了維里希和伊利雅斯的私人電腦桌面。
「……我敢肯定這是一段訊息,他用了兩段式加密。」
知道手足憂慮的眼神正望著自己,維里希沒有回望,只又喝下一大口冰冷的水,勉強打起精神逼自己開口說點什麼。
伊利雅斯故作輕鬆,謹慎地不讓自己的聲音透出小心翼翼的味道。「我知道,我們DC有十六種加密方式──」
「是十七種。」維里希扯了一下嘴唇,似乎試圖給出個微笑,但他失敗了。「兩天前我呈交給……給他檢校的構想,他看了但還沒有告訴我夠不夠完善。」
短短幾秒不自然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他們同時想到,他們再也沒有機會求救、再也沒有後援可以給他們建議了。
「好,十七乘以十七──」伊利雅斯清了清喉嚨,「如果我們猜測的方向正確,我們會有兩百八十九種可能。」
「我會找出那兩百八十九分之一。」
白皙的雙手重新在鍵盤上忙碌起來,重新將主人投入了工作中。
「……很快。」
輕悄得近乎自語。他說。
伊利雅斯望著手足忙碌的側影,想幫忙的語句衝出到嘴邊又生生吞了回去。
與其說維里希想要一個線索,倒不如說他需要一個寄託。
那樣的姿態不是試圖追逐眼前一線光明,而是亡命逃離背後無止盡的陰影。
其他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就由他來吧。
伊利雅斯沉默地站起身,離開了白楊樹下。
開始投入工作前伊利雅斯走到客廳,靠在敞開的玻璃窗窗台旁靜靜站了一會;而後他挪動腳步伸手往茶几抽屜裡一探,摸到了菸盒和打火機。
他一直不是很喜歡菸味,儘管為了應酬他學會怎麼抽,但他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也習慣不了這種帶嗆的複雜氣味。
然而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或許迫切需要來一根。
回到窗台邊這次他坐了上去,以稱不上熟練的動作點起了菸。
伊利雅斯近乎呆滯地望著火星在指間慢慢地燃。
直到手指被燙了一下,他才猛地回過神、將燃到盡頭的菸扔進煙灰缸裡。
直到離開手足面前才顯露出一絲恍惚脆弱的目光落在煙灰缸裡,睜睜看著火星燃盡,最終悄然無聲地消逝在空氣裡。
「……」
有些顫抖的手指探向菸盒,伊利雅斯又抽出了一根。
幾年後他成了自己曾經想著絕對不會成為的煙槍。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如同他如今已經成了自己當年曾經想著,「絕對不會成為」的那一種人。
很快地他投入公司的經營整頓忙得焦頭爛額。
儘管他和維里希都沒有說出來,但他心知肚明,其實他們都對那段被二次加密的訊息投注了過多的倚賴與過高的期望。
──狄禰特里斯向來對政府不怎麼信任,儘管身為業務合作的部分國防承包商時表面工夫滴水不漏。
那麼,這次也是一樣的對吧?狄禰特里斯。
你會和以前一樣,用證據和事實讓我們見識政府的錯誤對吧?狄禰特里斯。
那麼,快一點,狄禰特里斯。
快一點啊。
快點回來,駁斥來自政府那張可笑的、愚蠢的、蒼白的死亡通知吧。
伊利雅斯永遠不會忘記,那是狄禰特里斯走後第四天。
他帶著滿身的疲憊回到家,卻目睹了一地的啤酒瓶,而後更在浴缸裡發現自己從來不沾酒的手足險些在家中溺死自己。
對不起,伊利雅斯。我不是故意的。
面對手足虛弱的說辭,除了抱緊他及相信他,伊利雅斯別無選擇。
「他們殺了他……伊利雅斯……」
在滿浴室嘈雜的水聲裡,伊利雅斯渾身一震。
懷中滿臉狼狽分不清是水是淚的維里希抬起頭望著他,無聲的口型無比清晰。
『他們殺了他。』
維里希終於解開了那段的加密訊息。
裡頭沒有他們想要的解釋、裡頭沒有他們期待的縝密計畫、裡頭沒有他們迫切想瞭解的前因後果。
裡頭只有短短一行字。
For My Family
從那一刻起伊利雅斯終於被迫接受,他的父兄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家。
而隔天,他再一次被迫接受,他的手足不告而別、遠遠地逃出了這個家。
✂ ✂ ✂
經過那段時間伊利雅斯終於領悟,為什麼當初狄禰特里斯堅持家庭成員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樹。
他永遠也不會向任何人承認,那一陣子他花了多少的時間在庭院;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就只是靜靜地待在白楊木或蘋果樹下,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
「Our family tree.」
至少,樹仍在,花還開得好。
不管人們在或不再。
坎德雷瓦家的庭院裡栽種著三棵樹。
櫻桃樹、蘋果樹、與白楊木。
Fin.
*Family Tree, 於英文中原意有「家譜」之意。
Catalog:MK Story-Elias Mainline